小说里描绘委婉动人的美好情感和一见钟情式的恋爱过程给人们以丰富的联想,也让许多对各类美妙事物抱有幻想的人们错误地认为爱情是一场非理性的激情追逐。把“轰轰烈烈”“海枯石烂”之类的词汇加到爱情的头上,不过是因为人们平淡乏味的生活需要一些气味刺激的佐料,而爱情是一个能将这些佐料发挥到极致的载体,犹如夏天吃的凉粉和拌在其中的辣椒酱,光吃凉粉淡而无味,只有配上辣椒酱,这碗凉粉才有滋味起来。
至于把爱情看成一种完全理性选择的艰难历程,更让人啼笑皆非。人在各方面的所谓理性正在受到严峻的挑战,人已经认识到自我理性的不完全,在爱情上也是如此。挑选一个中意的对象,比挑一件衣服复杂得多,何况不少人在买衣服时也会有盲目和冲动。
本文无意在理性和非理性上为爱情做任何归类,这对于分析这样一个存在于社会各各层面的微妙关系并没有多大益处。需要探究的是爱情以一种怎样的存在方式,联系着一对对男女,人们在其中又是用什么样的行动来使得爱情这个虚构的符号成为实际的载体的。
1. 一些概念的表述
首先需要对爱情有个限定。爱情的分类及其多样,如精神恋爱和肉体恋爱之分,单恋与互恋之分等。《情爱论》作者瓦西列夫说,爱情是人类精神的一种最深沉的冲动。这个定义偏重于人在爱情历程中的心理变化,无益于我们了解爱情作为一种形式关系是如何形成并存在的。瓦西列夫的《情爱论》虽堪称为研究爱情的经典之作,但他对爱情的分析仍透露出很强的生物论色彩,“女人对男子以及男子对女人的性的欲求成为恋人在这种场合理性的和有目的的交往的一种形式。”他承认爱情的根源在本能,在性欲,“这种本能的欲望不仅把男女的肉体,而且把男女的心理推向一种特殊的、亲昵的、深刻的相互结合”。但同时他也认识到,作为高级动物的人类,其两性结合必然有别于禽兽,“爱情是作为男女关系上的一种特殊的审美感而发展起来的。”只有人才能创造美,美感是维系爱情关系的重要因素,即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他最后也提出,爱情不仅仅是一种本能,他是生物关系和社会关系、生理因素和心理因素的综合体,是物质和意识多面的、深刻的、有生命力的辩证体。
到底是生理还是心理或是这两者的结合体导致了爱情的萌发,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但这部分将是后文分析的重要基础。需要明确的是,纯粹的、缺乏双方互动的精神恋爱和单向的、不为另一方所知的情感都不是本文讨论的对象,比如《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维特的情感以及少男少女的好感等,虽然它们广义上也可以归入爱情的范畴。本文的讨论对象是以实质性互动为形式存在,且双方都认同彼此关系,具有极强排他性的情感联系。
另外需要稍加解释的是题中的表演和形式,这也是本文试图分析爱情的两个工具——戈夫曼的拟剧论和齐美尔的形式社会学理论。戈夫曼将这个社会看作一个舞台,社会成员在这个舞台上用表演的方式来完成社会赋予他们的角色。他运用一整套戏剧理论来解释社会成员间的各类关系及其行为的产生。具体可参见浙江人民出版社戈夫曼著《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一书。齐美尔关于形式社会学的论点主要出自《货币哲学》一书,他在书中对货币、文化等内容作了深入分析,认为形式就是内容,形式将不同内容构成了可见的实体。因为有了不同的形式,才有了不同的内容,且形式使得特定的内容区别于其他内容。齐美尔反对把形式虚无化,以文化为例,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形式,去餐厅用餐,很多时候不在于吃什么,而在于怎么吃,和谁吃,吃的氛围怎么样。纯粹的形式可以完全抛去内容,或者自身成为内容。
2. 爱情:形式重于内容
爱情关系的确立首先需要被爱对象的确定。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是一方对另一方的猛烈追求,或者是双方互有情愫一拍即合。沐浴爱河中的男女往往视爱情为神圣之物,视对方为自己的唯一终身伴侣。有人戏称之为被爱冲昏了头脑。不管这些热恋中的人是否真的是昏了头,还是真会矢志不渝,这些都是他们自己的主观想象,是他们为爱情套上的美丽光环。人类的大部分生活是被劳作和生产所占据,单调乏味毫无生气,性爱是调剂生活释放压力获取快感的有效手段,但人类往往不想把自己仅仅停留在动物的简单性爱上,他们要为这种生物性冲动套上一个漂亮的外衣。千百年来无数诗人作家在赞美歌颂爱情,就给本显得粗俗简陋的原始性爱找一个打动人心的优美理由。于是人类有了爱情,而动物没有,于是人就声称这正是其有别于动物的根本之处,性爱不过是爱情的衍生物。这是人对爱情的本源的一种理饰。
这些理想、观念经过时间的积累,人们不断的传递,在每一个人那里得到肯定。人们觉得人就应该是这样的,爱情也应该是这样的。人把爱情一直当作美好的神圣之物加以供奉,并信仰,人只知道我应该信仰,却不知道我为什么信仰,因为他们不想知道,也无须知道。这与宗教信仰有类似的地方,信仰上帝就意味着上帝确实存在,不必探究为什么存在。一旦想要知道为什么,就不再是宗教徒了,而进入哲学层面了。爱情也是这样,“只缘身在此山中”,身在其中的人不必也无法探究其真面目。
爱情这件美丽外衣为人们带来了很多妙趣横生的幻想,比如白马王子、灰姑娘之类的童话似的爱情。但正像前文中提到的,恋爱是出于人的情感需要和生理需要,这种需要随着年龄而显现,在某个阶段达到峰值,在这个阶段恋爱的可能就会大大增加。同时,也和周围的环境、出现的人和一些外界因素有关联。兵营中恋爱的可能性就很小,这是环境使然。在一所文科大学中恋爱的几率比在一所理科大学大一些,这和男女生比例和氛围都有关系。换言之,一个人恋爱的对象并不一定是他/她真正喜欢或者说唯一喜欢的人,那个人是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以恰当的方式出现,并且两人能够有机会进行互动,这种互动又产生了积极的后果,这个后果才导致所谓爱情的产生。
这种论点显然要饱受攻击,但且不论实验证明的人的恋爱兴奋期不过三个月等一些科学数据,仅仅凭我们周围一些人更换恋人的频率就能看到,恋人的存在是一种形式,他/她并不唯一,他/她是可以被取代的,即并非某人具有某种特质而使另一个人迷恋,这些特质是在一定的环境、时间和氛围中得以凸现,这才构成了这个人的唯一性。在现实中,许多的恋人从起初的你恩我爱到分手是在很短的几个月中就发生了,并不是说当初的感觉是错误的,而是环境和心境的改变,本来看上去万般皆好的另一半现在变得寡然无趣了。查尔斯和卡米拉作了十多年情人,感情甚笃,一朝结婚了就全变样。
可见,恋爱对象不过是恋爱过程中的一个行动者,任何行动者都能行使类似的功能。如果我们继续探究爱情发展的整个历程,就会发现恋爱形式的重要性远远大于其内容。询问一些有过丰富恋爱经历的人,他们会说,谈恋爱并不在于后两个字,而在于第一个字“谈”。两个在一起,谈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谈,谈是一种联系双方情感、增进了解的手段,虽然谈话内容也在传递着很多的信息,但恋人们在结束约会后记住的往往不是他/她说了些什么,而是他/她的某个动作或是说话的腔调等等。曾经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就是想听她说话,她说话很动听,她说什么我都没有记住。”谈只是恋爱的一种方式,看电影、逛马路、外出郊游都是各种不同的方式,这些方式都有一个共同点,即两人且只有两人在进行交流式的互动行为。很多恋人相互吸引是因为对方的气质或者外貌,单纯的说容貌可能会引起误解,但实际上人的外显的面貌和行为是能够很大程度体现人的内在修养的。这在实际生活中很容易发现,人们也会说“我和她约会就是想看看她,就是想和她呆在一起。”想和某人长时间呆在一起,并且不愿意分开的这种感觉,似乎就是传说中被那个光腚小男孩射中了一箭,事实上也就是为某人的某种特质吸引所致。此时,呆在一起说什么、做什么、玩什么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呆在一起这样一种形式,这种形式的存在就足够了,爱情正是产生于这些表象的形式中。
逛马路是恋爱中很常见的两人独处的方式之一,也有人称之为轧马路,两个人可以在同一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上十几遍,而不觉得累。马路四周的风景、人群都不重要,他们不是为了购物或者寻找什么目标而来的。他们恰恰是完全没有目的地,走路这种行为方式成为此时的重要内容。吃饭也是如此,恋爱的约会地点有时会选在某个餐馆,这是餐厅的就餐环境和服务质量等软指标的重要性就大大超过了食品优劣的重要性。人们构想中浪漫的约会地点当然是环境幽雅、气氛宜人的地方,如果要配合一些让对方惊喜一下的举动,对环境的要求可能会更高。
分析到此,我们已经看到了爱情的一半真面目,似乎让人开始怀疑世上是否还有所谓的真爱。且不论真爱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也会有人举出众多白头偕老、钟爱一生的例子来。这些例子都不足以反驳本文的观点,因为相守一生并不代表他们的爱情也维持了这么长时间。初期的热恋过去后,很快会恢复到本原,那时爱情已经终结,但如果之后的时间内没有出现能够引发双方中的某一个作出选择上的变更的话,继续持续下去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大部分人也就是这样过完他们的家庭生活,此时取爱情而代之的是亲情或曰依赖感、责任感。
3. 爱情:表演甚于自然
由前文的分析,可见恋爱中的许多行为本身重在形式,而非内容,那么如何将这些形式完美的表现出来,达到吸引对方或得到对方的目的,就需要恋爱者在其中扮演好不同的角色,在爱情舞台上充分展现自己希望为对方所知的一面,并调动对方尽可能地暴露其所有本质。
男性追求女生时,大多会想到送花。送花这个过程往往在男性的头脑中预演了几十遍,从买什么花,什么时候什么地点送,到送的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都很费思量。整个过程是精心设计的,每一句台词都经过反复的斟酌,并仔细挑选可能会用到的每一样道具。女性也并非不知道这些台词这些行为是事先想好的,但人都有虚荣心和优越感,在两者都互有情愫的情况下,男性的这些行为无疑会打动女性的心。
在谈情说爱中的男女,其行为往往带有很多的故意成分,即一方可能会故意摆出某个姿势来引起对方的注意,或者有意说一些笑话,可能这个笑话他/她已经练习很多遍了。在这些姿势、行为和话语被实施的过程中,实施者多将其与他意识中的恋爱行为方式相对照,努力模仿并不断修正。陷入爱河的人总是试图将自认为最美好的一面呈现出来,而将缺陷部分隐藏。因此常常会有结婚不久的新人抱怨,对方在婚前掩饰的很好,婚后把许多缺点都暴露出来了。这正是由于婚前的恋爱过程中,双方的相处还都是小心翼翼,努力伪装成尽善尽美的一个人。即使承认自己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也不会把自己本质的一些东西或者令对方明显表露出厌恶的习惯显露出来。
一些有经验的恋爱老手会说,恋爱是有技巧的。这些技巧靠在实践中习得,在不断运用中老练。这也是为什么一个有过恋爱经验的人和一个没有经验的人比起来,往往能够更快地获得成功,或曰进入角色。进入角色是一个纯粹表演的过程,怎样说话,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有什么样的举动,都是可以凭借经验来完成的。对于第一次恋爱的人来说,可能会比较痛苦和漫长,当然他/她也可以从同伴那里获取必要的表演技巧。更为广泛的途径,是通过书籍杂志和电视电影,从那些曲折动人的爱情故事里,生活中的男女主角们习得了很多行为方式。很多时候却是这些故事对人们产生了制约,使人们认为爱情应该是和电影里一样的,或者将电视中的某个故事套用在自己身上,比如男生在女生宿舍前摆放999朵玫瑰之类的。电视电影本身是对生活的升华,但反过来它们又还原到了生活,生活将电影虚构的情节复制了出来。尤其可笑的是,电影中的演员知道他们在演戏,而生活中的主角们却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出演早已写好的剧本人物。
我们对于婚庆策划已经不陌生了,婚礼本身是一场仪式,新郎新娘是这场仪式中万众瞩目的焦点,毕竟一生中这样的时刻不是很多,经过精心安排本也无可厚非。现在又出现了求爱策划,比如经过策划公司的准备,几个人在地铁里拉起横幅,男主人公顺势在女主人公面前手握鲜花跪倒求爱,说出一些众人皆知、事先也不知背了多少遍的求爱宣言。女主人公当然是感动的痛哭流涕,马上应允,这场戏宣告完美收场。当然生活中也并不都是喜剧,曾有过某男青年拉着横幅,举着花,在女生宿舍前,等了许久,仍遭女孩坚拒的事例,我们只好感叹这位仁兄不识时务不明事理了。在没有得到对方任何演出信号,甚至对方表露出厌烦的情况下,再好的表演也注定要失败。
相比自然的生活而言,人更喜欢观看舞台上的表演,因为生活包含了许多的重复和简单,而戏剧、小说、电影等将生活中或生动有趣、或婉转动人、或振奋人心的一面浓缩在一起,让人们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更多的故事。这些故事又激发起人们对平淡生活的不满足,激发起人们的表演欲望,于是生活与表演互为交替影响,表演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这些表演开始时,可能需要主人公们时时小心,避免把自己原本生活中与其抵触的行为显露出来。不过随着表演进程的推进,演员已经无法分辨生活和表演的界限,表演的内容就是其生活,甚至他深信不疑地认为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戈夫曼在书中举了设得兰岛的居民因旅游业发展由渔夫转变为中产阶层的事例。爱情中的表演也是这样,表演者起初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清楚这些表演能达到什么样的目的,经过时间的推移,他的行为完全就是自发性的了,他的表演也归于自然。
4. 爱情是一个符号
爱情的理想一旦被打破,人们就会看到,爱情与其说是一种情感,不如说是一个符号。从社会生物学的角度,爱情仅仅是为了固定配偶关系的需要,而使男女间产生这种最炽热的情感,以维持双方的稳定关系。正如上帝的存在,就是为了我们要信仰他一样,爱情的存在也是为了我们能相信确实存在这样一种美好的事物,这个事物又是维系我们脆弱的情感关系的重要支撑点。生物学的研究可以证明,男性和女性在生育上的付出及其不对等,男性一次射精可以有上万个精子,但女性一次只能放出一个,且一旦受精,女性需要付出十个月的妊娠期,而男性什么也不用作。所以男性从本性来说,都是热爱游荡的浪子,希望与更多的女性交往。而有了爱情这个神圣符号的存在,如同达摩神剑高悬头顶,一个男子才会照料家庭,克制住男性天然的流浪癖。
爱情这个符号象征成为了文化的一部分,而只有文化使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爱情是文化中又一个虚构的乌托邦。人们在乏味平淡的生活中创造了一个生动有趣、可歌可泣的幻想型。这个幻想被人们用诗歌、小说、艺术等各类形式不断强化,以至成为人们信以为真实的存在。正如宗教是人们创造出来,又束缚住人们意志的一种外部实在一样,爱情也是一个神话,人构建了这个神话,然后对它顶礼膜拜,推崇信仰。
现在,可以来回答文首提出的那两个问题了。爱情的存在方式更多依赖的是形式,而非内容,如恋人的选择本身带有很大的偶然性、恋爱过程注重的是谈、逛、吃这些活动的外在形式,而非实质内容。人们在爱情中用表演这种方式使其从符号转变为实体,人们在表演过程中不断习得表演技巧,又将这些技巧付诸之后的行为中。人们之所以钟情于表演,是因为戏剧较之生活的乏味,多了许多让人亢奋的地方,而表演与生活的互为影响使这两者难以分辨,表演成为生活的一部分。